我给迭戈·马拉多纳当律师
文/秦丽萍
来于尘土的，终将归于尘土。
——《圣经·旧约·创世纪》
世界球王马拉多纳与世长辞
所有球迷伤心不已。
谨以此文致敬：迭戈·阿曼多·马拉多纳（Diego Armando Maradona）。
再见，迭戈！永远的球王！
南京的雨绵延不断，入夜后的雨声依然滴滴嗒嗒的在窗外想起，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我依然没有睡意。看着手机，突然朋友圈里接连出现球王因病离世的消息。噩耗，让我更加清醒，翻着每一条新闻，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时间回到2010年的世界杯，那一年的世界杯主题曲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是球王迭戈·马拉多纳的经纪人唐女士找到我们律所，希望我们能够代理迭戈和上海九城的一个侵权纠纷诉讼。当时，我还是一个会经常出庭办理诉讼案件的律师，并且非常幸运地被指派配合我们的合伙人葛友山律师一起办理这桩侵权案件。
可以说我这样的伪球迷，只有每次世界杯的时候才会和一些真球迷朋友们看看球赛，所谓喜欢的球星也都是看脸看帅，其实根本不懂他们的个人实力和战术能力。但是迭戈·马拉多纳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是特殊的，在我印象中很小的时候家中小电视机里会经常播足球比赛，大人们经常会非常激动地讨论着一个叫马拉多纳的人，还会提到上帝之手，那个时候以及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都不明白，什么是上帝之手，直到我真的遇到迭戈本人，给他做了诉讼案件的代理人。
迭戈在中国的这个侵权之诉，显然是无奈之举。十年前在我们的电视和网络中，经常会看到一些被盗用和冒用明星代言的广告，后来还有一个最有名的是罗纳尔多与金嗓子的广告。迭戈和上海九城的恩怨源于在2010年世界杯期间，上海九城开发了一款游戏叫热血球球，在新浪网上做了一场盛大的发布会，上面发布了迭戈巨幅的肖像，并写着球王迭戈·马拉多纳倾情代言等等。而实际上，迭戈本人并不知晓这一款游戏产品的存在，也更没有同意过使用他的肖像和姓名。2010年时的球王迭戈·马拉多纳，虽然人气不比梅西、贝克汉姆、C罗等一代新星，但球王这一称号，承载着一代人对足球的梦想，尤其是在中国，有特别多的球王粉丝，对他的炽爱和喜欢一如既往。
我们这个案子在决定诉讼、递交立案申请到正式开庭之间有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这中间有特别多的准备工作要做。
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管辖。当时的上海九城的老板朱俊在中国的足球圈里还是很有名气和地位的，如果这个案件去被告上海九城所在地上海立案，我们担心会遇到人为的障碍影响案件审理和结果。而本案中热血球球这款游戏是在新浪网上发布的，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也是新浪网发布的这一行为，所以我们把新浪网作为共同被告，这样案件的管辖地就可以确定在北京。果然，我们按照这个管辖地立案后就遭到了上海九城提出的管辖权异议，经一审二审，最后法院驳回了上海九城的请求。
管辖地确定之后，还有一个工作就是确定诉讼索赔的金额，因为金额直接影响的就是级别的管辖。因当时我们根本不清楚热血球球这款游戏的实际利润是多少，所以根据迭戈当时的几份工作量差不多的代言合同确定了索赔金额两千万元，因此这个案件的一审管辖法院就确定在了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说到这两千万元的索赔金额是由1999.9999万元的经济损失加1元的精神损失费构成的，这并非有意为之，而是计算巧合。我们主张的损失包括“被代言”的损失、对一些证据进行保全的公证费等，各项加起来正好是1999.9999万元，于是再加上1元的精神损失费正好凑了个整数。而这1元的精神赔偿是有特殊意义的，迭戈当时是想通过这一主张告诉中国乃至全球企业，如要使用品牌或代言可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取得肖像及签名的使用权。
此后就是整理一系列的证据材料和庭审的准备，这个案件中最难的是涉外证据的公证认证，当时我们向法庭提交了9份证据，其中7份是境外的公证书，我印象中我们使用的一份关键证据是迭戈与彪马在德国签订的代言合同，所以几经周折才完成证据的公证认证，最后得以在法庭上使用。另外，当时由于迭戈常住在迪拜，他的团队还有在阿根廷的，所以每次开电话会都是要综合几个地方的时间，当时他在中国的经纪人唐女士为协调这事付出了巨大的精力。
这个案子在开庭前，法庭是组织原被告双方进行了证据交换的。当时上海九城提交了一份证据，称迭戈与其就游戏代言签订了一份合同，上面有迭戈的签字。上海九城说，他们是通过中间人陆伟平联系到了当时迭戈的经纪人曼库索，已支付中间人25万美元的费用。但迭戈明确表示他并未与上海九城签订过任何合同，合同上的签字是其他人模仿他的笔迹签订的。同时迭戈认为，上海九城说的事情也比较牵强，因为以25万美元的价格请他为品牌做代言，这笔费用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当时我就在想是不是他的经纪人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签了一份他并不知情的合同呢？想想当年迭戈初到意甲那不勒斯俱乐部时，面对八百万美金的合同都不屑一顾的神情，还真不能绝对排除这种可能性啊！但是后来，这个问题通过鉴定解决了。2012年的5月，由中天司法鉴定中心出具《司法鉴定意见书》（中天司鉴中心【2012】文鉴字第046号），鉴定结论认为，上海九城提供的《代言协议》中迭戈·马拉多纳签字非原告本人签署，系伪造签名。至此，真假合同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终于要到开庭审理了，原本我们认为以迭戈的身份，完全可以在委托了代理律师的情况下，本人不出庭参与庭审。但特别让我震惊的是在我们征求他是否出庭的意见时，他竟然表示愿意来中国出庭并且真的来到了中国。在开庭的前一天下午，我和葛律师来到了他下榻的酒店见到了享誉世界的球王本人，我真的不记得当时的心情和表现了，只记得球王非常绅士，为人也特别的谦逊和热情，至于我们见面是以中式的握手礼还是西班牙式的拥抱礼，我都记不清了，但是现在想想那次会面仍然会很激动。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向他介绍了第二天整个庭审的过程和他该做什么之后，他坐在沙发上，给我们签了很多足球和球衣，他说请我们送给我们自己的朋友，后来还在一个足球上亲自写下了我的英文名字，并赠送给我。如今球王走了，这个足球还在我家里保存着，我想这是这辈子我收到的最珍贵的一个礼物了！
2012年8月17日一审正式开庭，我印象中当天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夏日，我们的车队从长安街的君悦酒店出发，一路向西到了位于北京石景山的一中院，此时在一中院当事人进出的西门已经围满了记者，他们都期待着球王的出现和接受他们的采访。然而，我们早就和一中院进行过沟通，为了不给一中院的法警们增加安保的压力，我们的车队从北门进入，车停到院内停车场，迭戈和我们一行人直接进入法庭。法庭是当时一中院的一个中型法庭，我们到达时，法庭里陆续有旁听的人员进入，还有几个经允许进入采访的记者，有专门的录像设备做全程的录像。庭审是从上午九点左右开始的，我记得一直到了十二点多才结束。这个过程中，因西班牙语是迭戈的母语，所以法庭上专门请了西语的翻译，这样整个庭审下来的时间很长。上海九城还是出示了一系列的证据证明没有侵权，庭审焦点基本是围绕着是否侵权和损害赔偿的数额进行。直到今天回忆起来，我不记得当时在法庭上激烈辩论的细节了，但我确能清楚的记得迭戈从早上到中午一直都笔直地坐在原告席上，认真地一个字不落地倾听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辩论意见，没有一丝倦怠和不屑，尤其是在最后陈述的时候是由他自己陈述的，他特别认真地感谢法庭给他陈述的机会，特别认真地表达了他的诉求，最后还特别真诚地向中国的法庭和法律表示致敬。他当时的神情直到现在都会清楚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一位外国人甚至是我所有的委托人当中，在面对法律、庄严的法庭上表现的如此敬畏的当事人！从那一刻，每每出庭时再面对法庭里神圣的国徽，我的内心都会肃然起敬，并且总有一种匡扶正义的力量油然而生，我想这就是我们做律师的使命！
后来，这个案子一审我们胜诉，但赔偿金额仅支持了300万，我们拿到一审判决向迭戈汇报时，很显然他并不在乎判给他的赔偿金额是多少，他想要的仅是中国法院能够给他的公平和正义。一审之后上海九城提起上诉，经过北京高院二审，最终判决维持原判，此后经我们申请执行，整整到了2015年，迭戈才拿到属于他的赔偿。后来我没有再跟他本人沟通过，我不知道他对在中国这场漫长的审判到执行的案件是怎么看的，我只记得当时葛律师通知我，迭戈的索赔款拿到了的时候，我还发了个微博:“正义总是迟到，所庆幸的是有很多人还能等到，但有些人永远都等不到。”
再说几件我还记得的趣事，今天看朋友圈有当年办理过这个案子的法官发文回忆当年的庭审细节，说迭戈中途需要抽雪茄、喝咖啡休息一下，我记得当时是这样和法庭沟通的，后来去没去我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法庭上辩论的焦头烂额后间歇的时候，往旁听席上一看，看见几位认识的一中院法官，他们都穿着便装坐在下面，庭审后和他们闲聊，才知道旁听席上基本都是迭戈的球迷法官，向院里做了申请，才可以作为旁听人员参加案件的庭审，只为能近距离的看到球王本人。
另一件趣事是下午开完庭后，在鸟巢有一个和我国青少年足球运动员互动比赛的活动，我们的葛律师还有小臧律师平时都是超级足球发烧友，那一次作为球王的队友，一起参加了比赛，据他们说比赛很过瘾，很可惜他们的这种快乐我是体会不到的。
还有一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迭戈的双手上各带一块手表，这个习惯是很早就有了的。我们就手表的问题，曾当面向他求证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飞，一块手表是他自己所处地的时间，另一块是他的家人的时间。其实，迭戈是非常非常爱他的家人的，他的家人也特别爱他，包括来北京参加庭审的那次也是他的女儿陪在他身边，后来我还看到有媒体乱写说那是他的新女朋友。如今我想迭戈的手上依然会有两块表，一块是天堂上的时间，一块是他依然挚爱的家人们的时间。
总之，上帝在2020年的这个感恩节的前夜带走了上帝之手，看有文章里写到，有多少年轻人在今早凌晨时分想的是：“天亮时我应该如何安慰自己的父亲。”是的，这一夜，属于一个世纪的传奇被尘封，阿根廷为他举国哀悼三天，降半旗致哀，礼同20年前因病去世的前总统基什内尔。从今往后，对于球王迭戈，我们难言再见，只道永别！
最后，愿天堂里再没有那些你不喜欢的尔虞我诈，再没有人利用你的善良，但有足球永远与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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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给迭戈·马拉多纳当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