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哥伦比亚：加勒比海岸的准军事组织与左翼火花

再逢哥伦比亚，从难以区分四季的首都波哥大，飞往加勒比海边经年炎热的马格达莱纳省（Magdalena），在省会降落时,首先看到的是世界上最高的沿海雪山圣玛尔塔（Santa Marta），再就是绵延不绝的油棕作物。

马省坐落在哥北部的加勒比海岸 

飞机落地时绿色的一瞥，恰恰是这片加勒比土地埋藏的政治隐喻。马省的省会圣玛尔塔，与雪山同名，正是南美独立领袖玻利瓦尔郁郁而终之地，也是《百年孤独》中联合果品公司对工人大屠杀所发生的流血之地。如今的马格达莱纳，经济在哥伦比亚32省中位列中下游，以农牧业、旅游业和港口经济为主要支柱。在全省企业农业（Agroindustrial）作物耕地中，有超过40%用于种植非洲油棕，一种充满争议的殖民作物。

降落圣玛尔塔时满目的油棕 

自1990年以来，全球棕榈油产量增长了6倍，和无数消费与就业相关，却包藏诸多问题：强迫劳动、非法侵占原住民土地、物种灭绝和温室气体排放增多等。在哥伦比亚，联合果品公司于1945年首次开始在原香蕉种植园中种植油棕，以获取更大经济利益；低劳动力需求的油棕种植替代香蕉，造成无数工人流离失所。而他们首次试点的地方，就是马格达莱纳省。近80年后的今天，哥伦比亚仍然是全球主要的棕榈油生产国之一。如何确保生产这种“森林风险商品”的过程真正可持续，不仅是这个南美大国的问题，也是世界商业面临的责任。

哥伦比亚油棕联盟（Fedepalma）发布2023可持续报告（来源：Fedepalma） 

殖民主义的遗产，不仅是类似的产业结构，还有建构历史的话语。我的本地朋友在相对高质量的私立教育系统里长大，将玻利瓦尔视为“解放者”与国父；但连这样优越的教育，都鲜有强调在国族主义之外，玻利瓦尔建立整个拉丁美洲联盟的实际政治理想。

当然，像玻利瓦尔这样的土生白人资产阶级，绝不是真正被历史压在底层的群体：原住民和农民。圣玛尔塔雪山，在哥伦比亚加勒比海岸的原住民泰罗纳（Tairona）族的文化中，被视为位于世界中心的神山。然而，这片山脉上猖獗的非法采矿，以及农牧业等其它产业的活动，在原住民权益长期受侵害的全球图景中，屡屡侵犯着哥原住民对其土地的合法权利。非法矿业也成为准军事组织（Paramilitary）的经济来源之一，强化其对本地资源的结构性占有，让原住民这样的边缘群体，因为合法政权保护的缺失，成为准军事组织的被保护者与被剥削者。

玻利瓦尔现代艺术博物馆中描绘泰罗纳人文化的画作 

事实上，准军事组织的高系统化与精英化，正是哥国加勒比海岸的地区特性。正如邻国厄瓜多尔的文化呈现海岸和山脉的显著二元特征，哥伦比亚的社会政治文化也与五大地理区紧密相关：北部的加勒比沿岸，西部的太平洋沿岸，中南部的安第斯山脉，东南部的亚马逊雨林，以及东部与委内瑞拉共享的洛斯亚诺斯平原（Los Llanos）。即使对本国人来说，加勒比海岸居民的文化身份也很特殊：热情、高涨的幽默、难以辨识的口音。在Tiktok等短视频平台上，辨认加勒比居民的口音往往是其他哥伦比亚人热衷观看的搞笑内容。然而，在独特的语言和食物文化之外，这里是全国最受准军事组织折磨的区域之一，也独特地呈现出准军事组织和政治精英媾合（Parapolítica）的哥伦比亚现象。

圣玛尔塔市的码头日落 

促使准军事组织蓬勃的，是便于机动的山脉地理，非法采矿等行业带来的巨额利润；但其和政治精英的有机联系，还得益于马省在殖民时期的河运、港口经济，和油棕等种植园经济积累起的产业财富。这些原始优势帮助了本地政治家族军事化，其动机是更好地掌控、分配本地资源，而非真正优化区域发展策略。这也是分析拉美或全球各地武装组织行为的基本逻辑：无论是以更公平的再分配还是其它理念为旗帜，其最终动机只关乎控制（Control）和权力（Power）。理解准军事组织与政客之联合是如何系统性切割资源，就能理解为什么一些哥伦比亚总统仅仅以“打击犯罪组织”而治理这一问题时，会受到学界和非政府组织的批判。受制于这种联合，也塑造了加勒比海岸长期保守右倾的政治取向。

2024年12月，马格达莱纳省政府纪念1928年香蕉大屠杀96周年 

不过，自21世纪初，社会自由主义政党公民力量（Fuerza Cuidadana）开始在本地政坛崭露头角。自大学里的社群动员开始，这个倡导工人运动、女性主义和生态主义，推动青年参与社会改革的政党，已经接连选出两位省长，并给圣玛尔塔市带来了第一位女性市长Virna Johnson。自约2018年以来，公民力量也开始登上全国舞台。虽然在下一轮政治周期中，哥政坛极有可能迎来保守势力和右翼民粹的反扑，但是，火花一旦发生，就不会被轻易掐灭。

（作者简介：李思齐，北京外国语大学2019级本科生，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2024级硕士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文献与其它资料：

Instituto de Estudios para el Desarrollo y la Paz. (2012). (rep.). Cartografía del conflicto: Narcoparamilitares y Guerrilla. Bogota, Colombia.

Gobernación del Magdalena. (2020). (pub.). Plan Departamental de Extensión Agropecuaria 2020-2023. Santa Marta, Colombia.

Gil Buitrago, M., Corrales Oyola, V., Novoa Granados, A. (2020). Simulación basada en agentes acerca del modelo de trabajo impuesto por Indupalma S.A. en el municipio de San Alberto, Cesar: una dinámica de tercerización laboral e intermediación ilegal [Unpublished manuscript]. Pontificia Universidad Javeriana.